写在温度的边上
“温”字古作“昷”从皿,会意,以食囚也,科学定义为10~21.9℃间,即段注所谓“溫和,溫柔,溫暖者”,而察其型必然想到炎凉之外的人寰,于颦笑淑姿、片语间的不意甚解;于寒江微雪、无人山涧的炉火垂闲,那么皮衣围巾、金丝边眼镜也就告别了华洋杂处的刺痛,反而有了荒凉城墙上的知识风度,与其说这是心头别章,不如说这是无毛两足动物共同的追求,只不过这追求有时像极了戏法,只给你菱花水月、汉宫梧桐而不得现实里头去倾诉。读书人说这“温度”也自算作行文演讲的一种,因为它往往为一堆不相干的锱铢别证所掩盖、表示,譬如做东会客,必然名曰一酌清窑几餐油香,而断不以酒肉要挟,请人赴宴更只说吃饭。男女得寸,彼此着了心,尺素里头免不了相见,而见了面,言尽意穷,实在还要添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冲动才算无怨。古人言春风,每需马蹄作陪;今人道甘苦,则当账本为伴,世上人味大多如此!
这么说天底最大的施舍非“温度”不可?你暗执着一张张面孔,庶几绝倒,险些传染了政治家天生的健忘——“炎凉”也是温度的一种,它们一胎双生,仿佛夜里的火炭,情人的爱恨,形影不离又彼此揭发,你这才想起了那些在车轮里找来世的诗人、在火药里诉往生的艺术家,唯独想不及文人,平日里他们总投学于民,终日里却问道于水,好像这种自然物体不但具备饮食起居的心得,对于学术也自有谕示明暗的功能,于是那些来不及整理、不值得出版的文章、批注,一夜间闾里城外、无人不晓,无人不表,简直忙不过来飨告读者,扬名海外,有人说这种水里来去的作风,本身就充满了神秘、向往与遐味。
你以为即使天才的学问、政治家的手腕也琢磨不透“温度”,它时而在你面前,时而又在你身后,你看着它时,它在你的对面;它看着你时,你又在它的里头。瞻前顾后,忽然发现做梦好处。作为人类的普遍生理现象,一则梦没有“温度”需作回避,二则梦也是人文精神的托示——据美国加菲尔德博士称全球60多亿人做的梦只有12种,而芬国列文索教授更认为这12种梦大多为远古欲望的继承——难怪人要念旧!于是你这才想起那些考据成瘾、鼓吹复兴的报道,甚至于看到“庄公梦蝶”“牡丹还魂”的梨园庭戏也觉得它们非连纵了“三百千千”从古籍善本里脱胎为导师、教授、专家不可!今天遗梦主持国学、明日醒来提倡汉服、后天又一本正经批判传统,兴师动众,中不得过,有人受不住、忍不了了,这才祈告情愿自己是在做梦,梦仿佛一个虚荣,带着众人祭扫,实在害怕它从里头逃出来,你再也想不下去,只觉得自己望见一个枷锁,一个名其“温度”的圈套!——癸巳孟春写于沪上